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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當時評審完之後跟軒名說,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最想給他看,卻又最不想給他看。她點頭表示同意。我想對我們來說,都很能明白,心裡的情感和想說的,遠遠都不及這些東西,而且這些語言可能傷人、可能誤會,因此寧願選擇不要。這或許就是創作上的一種矛盾吧。

當時寫完覺得有點抒發,但也沒想到會有人喜歡,那時覺得如果自己對情感的描述,也能讓看的人想到愛情的模樣,這真的是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在眾多創作中,小情小愛永遠都是一種反覆書寫的主題,卻很容易淪為小格局的弊病。這點我雖然認同,卻也總是不服氣。總覺得這種小情小愛,某方面帶出的「奧義」是其他領域難以企及的,這個小世界讓你洞察自己的內心,從來沒有這麼犀利、血淋淋。某方面來說,我喜歡寫這樣的東西,我更喜歡的是看到這當中人的心理有什麼變化,有什麼微妙,有什麼難解,這樣輕而易舉地融入、深入我們的日常生活。

評審完那天晚上,心情有點小激動,心裡反覆想的是:聽聽我們的愛情。對,愛情也有心跳,而我什麼時候真的認真、真心,又乾淨地感受過?久久再看這些有點不堪的文字,還是馬上能連結到一些記憶,有些怨情不是抱怨,是太多期待,最齊瑪的期待,是,希望你能知道我是愛你的。

不過也有人覺得這種文章太喃喃自語了,很悶,確實,我也有這種感覺。

但或許這就是一種紀錄吧,一種人生某階段的真實寫照,還在尋找一個方向,一束光。

雪這兩個字是取自谷崎潤一郎的長篇小說,裡面描述一個沒落家庭四姐妹的故事,意指姐妹間如雪花堆疊般細膩、濃密的情感。看過雪景之後非常喜歡這個意象,就借用了。

**

 

 

 

 

 

 

 

 

 

 

 

 

一、                            

  「嘿,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這很難描述。以前總覺得生命是一條細細長流的河水,現在倒覺 得是許多切片累積而成的影像。」

「每一個切片都是永遠,是這樣嗎?」

「我想是吧,就像此刻的我們。」

飛機起飛了。從進入第二航廈,我就不斷回望台灣的種種,來來往往的地勤 員、擁抱道別的 旅人,城市還在沉睡,班機卻催著我往前。進入海關、登機。然後五臟六腑劇烈一震。離開重 力的一瞬很輕盈,我就這樣離開了,地上的你知道嗎?我們將有一段日子,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反覆日常最難割捨的就是人情。該送件的計畫如期完成、家教學生上課時段也妥當地交接, 另有安排。只有你,沒有所謂道別或交接。這樣說能夠明白嗎?我們分開卻不分別,記憶無法 渡讓,停格而未完待續。 就像所有的關係,剛開始充滿了熱情和好奇,考究對方的成長經歷、興趣、愛好、思想和價值 觀。情不 禁咀覺他看電影的品味,嘗試他鍾愛的黑咖啡(我從不喝黑咖啡),聽那些富延展性 卻故事性單一的電子音樂。兩個人笑得很甜也很傻,愚蠢的情調都充滿浪漫。

說了很多,也忘了很多。但無仿,話語在唇齒、舌頭和聲帶協助下,自己萬分之一的輪廓被創造了。隨著費洛蒙在空氣中瀰漫,看不見的吸引與拉拔煙雲般繚繞彼此,好像我們在誰的眷顧下,握有愛情所有配備,萬無一失。謹慎如我們,小心翼翼與肌膚對話。第一次牽手不是在電影院或任何合理的情境,相敬如賓的 我們禮貌地詢問彼此意願,嚴肅如談判。想到這些,總是大笑帶過,敬那些荒唐,初戀總是如此。

 

  我們越說越多,交付著生命的重量,建構看待世界的眼光。有一個人能夠無所畏懼地與自己闖 蕩,很珍貴不是嗎?交換著最喜悅與最悲傷,艷陽天,或微雨, 都有人相伴左右。不是說兩個人 寂寞地要有人陪著,能夠分享生命才是繼續 在的理由,一同擔荷苦與樂,彷彿進入了對方的 靈魂,懷著對方如孩子,漸漸也疼愛對方如孩子。

 

  我在心裡琢磨。愛到最高點,像宗教,也像心魔,此刻的我又是什麼樣子?愛情崇高又卑微,崇 高地讓我膨脹吞吐你的胎動和氣息,又卑微地讓我憐憫祈求美麗賞味無期限。愛情的本質太 過無常,自開自落。彷彿觥籌交錯,酒酣耳熱之時狂放空洞的笑聲就是這朵花的盛衰,笑得臉 面漲紅,擠出眼淚,頓時舒暢也悲傷。知道當下就是恆久,也驚覺這就是一瞬。光怪陸離,這些 切片總是記得特別深,特別真。

  小時候摺紙飛機,不管和誰一起玩,遊戲規則都不變,就是飛得遠。你想過這是誰訂下的規則 嗎?讓我們這群孩子為了紙飛機費多少心思,只為了遠過那些經不起考驗的負載。我現在也搭 著飛機,但比較像是逃離,暫時躲避我負荷不了的情緒和關係。你會為了我的迷惘而灰心嗎? 一個人無法讓另一個人感到溫暖安全,任誰都會傷感。我只知我心關難過,怪不得任何人,讓 我掩 如鬼魅, 漂浮至一個退居幕後的地方吧。我不要多遠,隔著捲簾便行。

 

二、

  據說飛機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卻是失事 活率最低的。我是怎麼了,又是一個愛情的符碼。 就這樣折騰了近三個鐘頭,到了日本成田空港。日本上一週歷經了六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今 天天氣好,藍天也有陽光,路面旁積著前些日子殘雪的痕跡。第一天留宿東京之後,便驅車北 往輕井澤去了。輕井澤緯度本就較高,再加上是高原地形,自然是避暑勝地,大部份遊客都是 那時去的,看綠得怡人的森林,還有外來傳教士遠洋來的歐式建築。女孩子嚮往的夢幻。不過 現在嚴冬,那些雀躍被冰雪覆蓋,一切被封 、凝結,寧靜又祥和,像一座與世隔絕的小鎮。雪 這樣厚,在這裡行走變得好慢,甚至有些氣喘吁吁。

  好像夢境。空蕩、無聲、冷清。只剩下一個人在一大片蒼茫下呼吸。白雪層層疊疊,把許多 記憶都掩埋了,很多事情也被我暫時扔下,等著回春時孵化。你曾說過,覺得一眨眼人生就過 了,好像夢。不知我們終其一生是活在誰的夢中, 一切好像不是真的。這場雪讓我想起了你 的夢,其實是我的,你活在我的夢中。此時我專注於呼吸,沒入雪中,成了景深。

  我從未感覺如此真實,四周除了白得沒有瑕疵的白,只有棕黑色的樹木,枯槁乾癟,場景不斷地 重複,方向再也不具旨意。所有人都消失遠去,所有記憶如浪潮拍打,只剩我,終於不在回憶裡 鑽牛角尖,不在粗糙言語中節外生枝,我的世界粉刷了一回。空了,淨了。充滿雜質的心,又重 新充滿了你。這一次我 毫無顧忌地,只為了愛。 或許,所有的尋覓都會再次回到這裡吧?回到這個什麼都沒有,卻又讓人想起了許多的地方。然而一切真實,竟會痛。

 

  我走到了森林裡的教堂,聖保羅教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堀辰雄在《木之十 架》裡描述「在 輕井澤聖保羅教堂結婚可以得到很多人的祝福」走到木教堂前, 並未感覺莊嚴之氣象,白茫 茫的雪地裡,顯得溫馨而樸實,建物不會說話但仍舊散發氣質,予人典雅恬美之感。推門進入, 如外觀皆是木製,古樸且活潑, 彷彿迴盪了許多笑語,告訴來者,他們很幸福。我沒有宗教信仰。你也是。我們活在沒有神的所在。我想過,自己是否需要這股力量支撐著 軀殼,像手持旅遊指南,可以走在一條穩健得多的途徑,不像我們跌跌撞撞。事實上我也嘗試 過,可那增加了我更多煩惱。我是一個複雜的人, 繞著圈子不停地轉,我想見證純粹的真理, 就像純粹的愛,後來我知道那不容易,那些純粹不 在世間,而在我心中,彷彿是暴雨前最後的 風和日麗,那樣珍貴。

  雖然這麼說,但我坐下了,在聖保羅教堂。那天下午天有些灰,只剩點殘光,從窗口透進來。不 知走在這道紅毯上的愛侶,他們心中是什麼感受?多希望能反覆練習這些最初,愛才不會太殘 酷。知否?時間這首弔詭的歌不知會升升降降多少回,我們不知會留多少淚。但愛就是這麼一 回事吧,它是眾人的信仰,承受著愛與生的苦惱,也同在愛與生的暖陽之下。我們畢竟還是幸 運的。信仰它,相信它,追尋愛的道路上,沒有人不在旅程中成長。你說是嗎? 教堂,此刻寧靜地矗 立在我眼前,像海邊、深 、花園、湖邊或任何一個人們會去散心的地 方,如詩如畫風景一般停在眼簾,世界之大,卻少有一處安靜之地能容納孤寂。日日夜夜,春夏 秋冬,這些孤寂之心的收留所,聆聽許多悲傷, 也讚嘆許多喜悅,他們蒼老又嶄新,年年歲歲迎 接新的漂流者,讓他們停泊, 再啟程。這樣的地方確實難忘,離開之後,我在心中也仿造了一 處,好像為自己找一個家,傾斜的屋頂,溫暖的木色,簡單的雕飾,不大的空間,盛開的花朵,寧 靜的芬芳。

 

三、

  你過得好嗎?一個人看美麗的風景太奢侈。突然想寫信給你,讓文 都有我的溫度。我想你, 也不想你。在這裡還是好的,沒有瑣碎和其他人事橫在我們之間,我能依著記憶的味道獨自擁有你。只有我,沒有別人。你可能不知道我這麼小心眼,心眼窄得想把你一口吞進肚子裡,彼 此融合在溫暖的罪惡中。 我最近常幻想,抽著煙,在微弱的路燈下,約莫十一點,天暗了,像許多各懷心事的男人自顧自 吞吐著煙雲,不可說的全交給了菸。我早已忘了時間,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敏感,細小的事都能 生出白髮,而我的愛著了魔,悄悄換了個面目斡旋在其中,只怕下一秒你就會消失。這根戒不 掉的煙,無可救藥地渴望分分秒秒擁有你的氣息。

 

  我迷失在愛裡,像這裡煙霧彌漫,充滿了蒸騰熱氣。我害怕看見自己的面目, 也怕被別人看見。 還好這裡白煙濃濃,產生了距離。早聽說溫泉有療癒的功能, 不同湯種有不一樣的功效。之 前便想嘗試,一直找不到機會,就擱著了。洗淨身子之後,便走向浴池。先由腳趾試了試水溫,習慣後,身體就自在地浸在暖流裡。躲在 煙裡似乎安全得多,靜靜梳理,緩緩舔舐。凝脂,在柔軟的撫觸下沈重的肉體緩緩酥鬆,沈醉。 不抽菸的女人只好來泡湯,解解悶。就像男人把心事向煙吐露,女人則在溫暖的水域裡凝聚, 把所有心頭上的沙粒,全都蒸發掉。都是沒有對象的訴說,我覺得這樣自在多了,自己的面目 還是自己最清楚,最幽微的時刻還是獨享得好。待十分鐘流過,也出汗了,便起身往屋外走去。 那是又一池黑暗中的溫暖。

 

  天很暗,很暗。只有一盞黃燈亮著,依稀看得到路。雪細細飄著,我裸身,在黑夜中。氣溫很 低,冷風很快地把剛剛的熱氣都冰凍了,但卻不覺寒意,緩身進入溫暖,雪從天而降,極輕極小, 附著在髮絲上。這是由衷的舒暢,今晚月明星稀。踩在黑暗中,一步就是一個停格,緩慢且意味深遠。白雪紛紛如星辰,恍惚間以為身處星河,天 上人間,同樣的冷暖與輕重。我忽然想起了我們曾經的對話。

 

  「嘿,你有沒有過一種感覺,這很難描述。以前總覺得生命是一條細細長流的河水,現在倒覺 得是許多切片累積而成的影像。」

  「每一個切片都是永遠,是這樣嗎?」

  「我想是吧,就像此刻的我們。」

  總是充滿變化的,那時我們誰也不敢用小指碰觸對方的手指。夜晚通過話筒, 我聽著你的聲 音,想像你的容貌,十七歲,美麗的年紀。那次我們又聊到夜深, 聊了很多生活與未來。如今 還不到面目全非,我卻險些要掉淚。常說心電感應,奇則奇矣,現在才明白,心有靈犀更勝 火花,唯有真心,才能通往心間的路。想著在一起時你開懷舒心,不該老得太快的靈魂,好 像變輕了些。我們如此年輕又蒼老,站在亙古的沙丘上,遙望無邊無際。某些不知名的東西遙 落星辰,被我們捉住了,就這樣捧在手心,捧在心間。 不知雪掉落的速度該如何測量?在漫漫黑夜裡。

  算一算,我們也認識快十年了。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年輕,卻沒想到老得有許多回憶琅琅上口, 都說不盡。我記得第一次為你掉眼淚,是在某次談話中你說到家人之間的分離,因為工作關係 分隔兩地,家不太像個家。你說得很平靜,但我仍感覺到某些破碎真真實實,而我無法擁抱你 安慰你。那是莫名的悲傷。我撫摸你就像撫摸自己的,每一處疤痕,都告訴我你走了很長很遠 的路,終於來到我面前。愛情一直等待這一刻,才知道日常最是纏綿,極輕極小的白雪,其實難 以承受。

 

  你北上念書前一天,我們道別。約在巷子口,其實我知道我們很快會再見面,但不知為有些惆 悵,大概是意識到兩個人的路子走得越來越不一樣了,有一天你可能會這樣離開。說幾句話之 後,你騎著腳踏車走了。九降風把你的衣衫吹得飛揚,鳥兒一般拍動著羽翼,漸行漸遠。青春 的鄉愁輕輕將我刮傷。那畫面印在腦海裡好深,成了離別的痕跡,從此我再也不能忘記,一個 人離你遠去就是這樣讓人心碎。你問我,若是疲倦,為何不離去,為情所累,愛竟成了罪惡。悄然無語,我像是一隻不會言語的魚,靜靜吐露  珠璣,個個珠圓玉潤,都是未經滄海桑田消磨的豐滿。少女這樣軟,那般暖,就別再多問吧。

 

  這一切還是美得讓人目眩神迷,奮不顧身縱入黑暗中。我墜得好深好深,彷彿失去重力不停往 下墜,黑暗籠罩,肉身是唯一的發光體,為了抵抗重力,肉身在劇痛中抽出了芒翅,拍打著翅膀 奮力往上,與氣流強烈摩擦產生了火光。就那麼一瞬,我想我會永遠記得你,縱使我會被時間 淘洗,化為塵土橫躺在時間的荒原,沒有音信,也沒有光。

 

四、

  我一定是個六根極不清淨的人,才會在遠行時忍不住在網際網路登入登出尋找你。頭幾天不 太習慣,沒有耳邊呢喃,後來你約了許久不見的朋友敘舊,打掃失序的屋子。有一天你受傷了, 手指被割破,看了怵目驚心。我試著想像我不在的日子你都怎麼過,會不會寂寞。你像電影那 樣把我說成了「消失的女孩」紀錄每一天。

 

  返家的意念越來越強烈,我甚至嗅到你的氣息,在暖國等待。我以為過境一般 滯留在冰天雪地,將會使我了然於日常的捨與不捨,還有些許齬。始終我還是混沌未明,一 段關係裡我渴望什麼?明知有愛,卻還覺得不夠、不足。

整理行李時,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替你帶回了不少點心,好像能夠填補你未出遊時遺漏的美味。 如果不在意,心怎會如此惦記,悄悄留下這麼多註記,有什麼特別的、難得的,都想和對方一起走過。愛情沒有那麼美好,美好的是一片芳心。回台後我打給你,說我平安,說我想見你。煙雨濛濛 的二月天,午後,約莫兩點,你倚在樓梯間,聽見我的足步聲,回頭一笑。

 

見到你這樣好,心裡面的滴滴咕咕全都走了,半句怨言都說不出口。臉頰感受著臉頰的溫度,下巴人中的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身上還透著沐浴過的清香。我想念這 味道,我想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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