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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神秘俱樂部之一夜春宵— 故事簡介與人物介紹

(一)故事簡介:

  故事主人公江口老人因朋友介紹前往這家旅館,這裡像是個神秘俱樂部,只提供給熟客,而這些熟客都是垂垂老矣的男性,他們老得再也得不到肉體上的歡愉,因此讓旅館一直維持良好的紀律讓人「放心」。故事裡實際上出現的人物為江口老人、多位沉睡中的美女,以及約略四十五歲的旅館招待女子,透過意識流的手法,來回於江口老人與年輕女子共度的夜晚(現實、當下)以及追憶江口老人生命中難以忘懷的美好與汙點(過去、記憶)帶出一位年老的男子面對生命即將邁入尾聲之際的種種情感與追悔,在醜陋的現實中挖掘人性的美好,殘缺腐敗仍不失芳香。

(二)人物介紹:

 1. 江口老人:六十七歲的男性,是神秘俱樂部裡唯一還有生理慾望的男性。因此在一夜春宵當中不同於其他老年男子,他一面揣測那些老人的心境,心知自己總有這麼一天,另一方面不願被視為老得沒有慾望的男人,因此對是否要破壞旅館紀律搖擺不定,面臨了生而為人的慾望、道德的拉拔。透過江口老人也闡釋出作者對於情與慾、道德與背德、佛界與魔界的諸多思想。

 

2.睡美人:六位年輕女子勾起江口老人不同的人生階段之回憶。第一位女孩的體香使江口老人想到自己還在哺乳階段的孫女,還想到曾與一位妓女共渡一夜的經歷。第二個女孩體態妖嬈,最讓江口拿以把持,使他想起自己最寵愛的么女意外被奪去貞操,也想起么女生產過後不同於少女的美貌。第三位女孩體型嬌小,睡態自然,讓他想起曾經一位有夫之婦,江口感受到那位女子是真心享受與他共度的時講,因此也讓他最難以忘懷。第四位女孩則因身上的香味使江口老人的思緒來回在諸多哲學性問題,揭示江口老人生命中某些不見天日的秘密,面對眼前美麗無知的青春少女心中產生的反省與辯證。最後一晚由兩位女孩陪伴,一位皮膚較深,另一位皮膚較白,江口老人在夢境當中「頓悟」驚醒之時,深色女孩不知原因死去了,全文在這樣戰慄的氛圍當中結束。

 

3.神秘俱樂部招待女子:這位旅館的招待女子約略四十五歲,是故事中唯一知道俱樂部底細的人,她為許多年老男性安排陪同他們睡覺的少女,了解年老男子難以言說的醜事,也知道這些少不經事的少女們服用了何種藥物睡去,知道女孩們迫於生計來到這邊陪同老人睡去。這位神秘女子保護著表面功成名就的男子之名譽,秘密地安排他們渴望好好睡一晚的願望,另一方為少女們的貞操與情感把關,規範男子不能觸犯女孩。

 

三、神話是人類集體的夢 — 神話原型

(一)神話原型

李維史陀曾將交響曲比喻為神話的結構,當人們在聆聽交響曲時,通常感官只會注意到單一旋律,然而仔細一聽便會發現交響曲之所以有豐富音響,在於同時有其他樂器在演奏相似的旋律。因此簡化交響曲的結構,可以區分出旋律與和聲,其中旋律(melody) 所代表的就是「敘事」也就是故事的主線,交響曲的主旋律 ; 和聲的英文字harmony也表示「和諧」「融洽」「協調」,說明許多縱線組合的和聲共同敘述一個命題。這些一再出現的規律並非無義,而是重複演示隱藏的語意,這時讀者就必須透過分析,瞭解隱含的訊息符碼。深入語言表面,尋求內在的關聯性,把故事的「意義」揭露出來。<< 睡美人 >> 通篇的橫向敘述是透過江口先生之口、眼敘述出來,他告訴讀者他如何接觸這個神秘的俱樂部,又在這裡看見了什麼。其實江口先生的敘述並不特別,就像是與朋友談天一般,故事結構相單簡單,主要角色只有江口老先生,因此故事的線條就像一條不斷往前流的河流,河流的流動就是江口先生的意識,讀者是跟著江口經歷、思考所發生的一切。隨著江口意識的流動,讀者也重返了江口某個生命經驗片段的記憶,每一段返回的記憶,都重複敘述著江口這一生的情愛與悔恨,江口也重複思考著他這一生的榮譽與背德,這些都是一再重複的,而且皆出現在次線而非主線,都是在夜裡想起而非白日所思。簡單橫縱兩個方向帶出的明線 — 江口先生與妻結髮生兒育女,有自己的事業成就,生活美滿 ;  暗線 — 江口先生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婚外情,還有來到這個神秘俱樂部與年輕少女共眠,種種無法光天化日下訴說的,都在這夜裡漫漫展開敘事,江口的罪惡感、悔恨、追憶也一一浮現,江口先生的生活其實不似表面所見的那般光明。

 

李維史陀說過「神話是人類本身並不知道自己有的想法」人類共有的、反覆的、被支配的慣性,這些規則就是神話原型。川端康成在小說中想說,卻沒有明說,傾注在小說裡的,也是神話之寓意。如何展演這樣深刻的寓意,神話的筆法即是透過二元對比來闡釋,重複相反對應,以解脫人們心靈深處的矛盾,如小說裡老人的經濟力、醜陋、年老,與少女的清純、美麗、年輕等諸多「青春|衰老」的對比。

來到神秘俱樂部的男性老人,大多都是具有一定經濟實力的,且喪失男性尊嚴的,否則不會花費高昂的費用單純與少女共眠。老人歷經了漫長人生,大抵也都有過一段荒唐歲月,曾經傷過女人也被女人傷過,現在他們老得不能再老了,渴望的不再是激情,但渴望精神上的溫暖,能夠好好睡上一覺「睡得像個死人」亦或是欣賞著年輕少女,滿足自己的幻想,就是此生最後的愉悅美好了。老人面對昏睡無法互動的少女反而能夠安心地懺悔追憶,因為彼此不相識,人生縱然相會於這一晚,然而黑夜一過白晝來臨,神秘俱樂部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個不能說的秘密。反觀來到神秘俱樂部的年輕少女,大多是缺乏經濟能力的,想透過陪老人睡覺換取生活所需的費用。在夜裡她們昏睡不醒,對比於老人軀殼般的日子「生而猶死」女孩們則是「雖生猶死」無法回應外界只能任憑擺佈。(「不要吵醒女孩,她睡得很熟,什麼都不知道。無論怎樣,她都不會醒來。」)神秘俱樂部裡的少女都是處女,對比於老人們諸多風流韻事和背德的行為,少女的純潔美麗也是對比。由處女、沉睡不醒、旅館之神秘性可知作者為故事如此設定的原因,處女所代表的即是與老人比對為純潔無瑕,還未被世俗情慾所染,而因為服用大量藥劑沉睡不醒無法與老人互動,表現了無法對話、無法相互了解的一面,更彰顯出老人的寂寥空虛,偶爾流露出長輩對晚輩的關心,想著少女白天怎麼過的,未來又會如何,然而因為無法對話,老人只能單一地訴說、回想自己的曾經,而無法真正被理解。神秘之必要在於人內心湧動不斷的情慾、道德是難以捉摸、難以訴說,更無法向外人所道。老人與少女、旅館招待女子,某方面來說都是背德的,透過老人回憶的方式辯證美醜、善惡、德與背德,帶出人類心靈光明柔軟之一面,一切美的挖掘都是在萬惡之源—慾望之場域展演的,這也是二元對立下闡釋的寓意。

(二)橫線與縱線的交織

1.橫線是明線,代表現在進行中的世界,透過江口老人以敘事的方式引出如何接觸神秘俱樂部之家。

2.縱線是暗線,代表江口老人的夢境和意識流動,每一次來到神秘俱樂部與女孩共眠,勾起人生中某一段回憶,回到曾經的現場,意識往返於過去與現在、年輕與年老、愉悅與悔恨。比起橫線,縱線的音響之豐富,是整部小說裡最精彩的部分,由此也真正了解江口的際遇。

  • 第一晚:少女的純潔使江口聯想到嬰兒,「這時女孩身上的香味,好像變成一股嬰兒般的乳香飄過來。」乳香並不是少女本身的體味,而是江口想出來的,「江口老人不知為何,剛才確實聞到嬰兒的味道。現在想想,以許那是自己剎那的幻覺。又為何有這種幻覺呢?江口想不出,或許是自己忽然想到嬰兒的香味,所以才會聞到了那種味道。」江口老人隨即湧上一股不知所以的寂寞傷感,只屬於老人的無力感,感到嬰兒與純潔是那麼遙遠,而感到無力。江口之所以熟悉乳香,是因為他有一位還在哺乳中的孫女,「這種氣味的出現就好像是取笑並責備江口一般。也許是基於對這位睡而不醒的女孩的一份同情,而幻想出乳臭的味道,這也是有可能的。」江口對於自己的行徑感到羞愧,好像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少女年紀之輕就好像嬰兒一般柔軟純潔,因而使少女與嬰兒有了一份連結關係。除此,乳香帶出了江口某一段與藝妓邂逅的記憶。「女人是個藝妓,很清楚江口是有太太的、有子女的人,而聞到嬰兒的乳臭香時,就產生厭惡感,或者說是由於嫉妒的心理作祟。從此江口和這位藝妓的感情就開始走下坡。」年輕的江口風流韻事不少,這是其一,短短一句話說明感情有專一性,也帶出了江口的背德行徑。乳香還引發了另一個回憶,「有一次江口從對方的胸部抬起臉時,訝異地看到對方乳頭周圍有一絲血液,隨即又把臉孔貼上去,不過這次動作和緩多了,並吸吮著對方的乳頭。」這是一段江口婚前與女子親熱的記憶,江口在歡愛中如嬰兒般的表現,彷彿在愛的國度裡回到嬰兒的身份,可以依靠親近母親,而女子的身份除了代表女伴還多了一層母性,是身而為女子天生的母性,在溫暖的情感中流露出來。江口曾聽一位董事夫人說「我晚上上床閉起眼睛之後,就在心裡數一數和他接吻而不會有厭惡感的人,這是很有趣的事,不過數不到十個人的話,就會有莫名的寂寞感。」隨著年紀增長與死亡越來越接近,回想起年少風流,縱有荒唐也總算走過一回,記著回憶從前種種,彷彿也在安為自己不虛此生。「一個人的記憶往往不受年歲長短的影響」有可能多年前發生的事記得比較清楚,昨天的事卻忘了,「尤其對一個老年人來說」因為老人腦中的畫面播放是透過回憶而非記憶,有些是劇烈的,有些是平淡的,但因為有溫度,所以重新拍打上岸,再一次回味。
  • 第二晚:江口老人因為不服氣被視為老得不是男人,萌生要打破旅館禁令的念頭。這一晚他遇上了「妖婦」般的小姐,這樣的小姐是男性看到都會動情的類型,因此江口對逾越與否有些動搖「一顆心又跳動起來」。他同時也想到那些比他年老的男性會有何感受。「在這些老人隨心所欲的返老還童遊戲中,一定會感到失去某些東西的遺憾,那是無論怎樣掙扎也不會回來的啊!」「江口老人心中免不了有種空虛感,覺得似乎還缺少了什麼一般」青春一去不回頭,老人縱使在與少女相處時感受到青春氣息,年老的事實也不會因此消失,在美中仍有遺憾。這裡的顧客之所以能令人「放心」實是「淒慘的衰老標誌」而「小姐的純潔更顯出這些老邁之人的醜陋性」,一般情況下老人讓人想像到的可能是含飴弄孫、充滿智慧,但在神秘俱樂部裡老人沒有這樣的形象,他們也是具有身而為人的慾望,「對老人來說,這時除了有老邁的淒涼感,卻也有年輕時代那種享受的陶然感,能被抱在年輕小姐懷裡,令老人忘記一切而陶醉其中」。與妖嬈少女共眠的一晚,江口想到了自己的么女意外被奪去貞操,感到心疼。江口從一個風流的老人之身份,轉變為父親看待女兒,自然流露出的疼愛,轉而移情作用同情少女的處境,雖然少女仍是純潔的。「婚後的老么的確像盛開的花朵,更加漂亮」,從少女轉變為人母的美,可以看出作者對於女性的讚美,雖然身邊體態豐滿的少女和自己與么女去旅行的經驗沒有直接關係,然而「從小姐的手感覺到的是活生生的交流,是一種生之旋律,以及生機勃勃的誘惑感」則是對生之讚嘆。
  • 第三晚:能夠好好睡上一覺,對於年紀大了的江口老人是一種奢望,因為睡眠頻率變短了,且心理上也不願將時間花費在睡眠,因此江口對於曾經一位有過一夜情的女子印象很深。她說「像死亡般熟睡」,對江口來說是奢侈的享受,在情感上也是很高的肯定,能與一個人共枕眠且睡得安心「像死亡般熟睡」表示一定是在放鬆的情況下入睡的,因而成為這輩子難忘的女人。女子曾問過「江口先生,你喜歡我嗎?」只是尋求一夜激情的人不會說這樣的話,熟睡不醒的少女也不會這樣問到,只有「有情感交流」的兩人才會有這樣的對話,這也是陷入情感的女性最常見的疑問。這一幕的回憶對比到江口身邊的少女,人與人必須有交流才會產生感情,人與世界要有互動才會產生記憶,但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也因此而生。江口在這一晚懺悔了自己的人生,「而和自己的太太結婚和女兒的養育,表面上看是好的事,不過這麼長的時間裡,江口彷彿也支配了他們的某段人生,說不定連他們的個性都受到不良的影響,從這方面說,就不算是好事,應該是惡事。」也想到「躺臥在熟睡的美女身邊,應該是一種壞事」只是長久以來的惡息,使得道德感日漸麻痺,而無感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但另一方面,老人就是因為想要「懺悔」「為了忘記年輕時所做的惡事」才來的,看到小姐的可愛、年輕感受到療癒,重返純真,「睡在年輕小姐的身旁,說不定那些老人會感到接近死亡的恐懼感和喪失青春的悲傷。或是對過去的背德行為感到悔恨,或雖是成功者,卻有不幸的家庭,或沒有自己信仰的宗教。」年老對於悔恨的深刻是更甚於其他人生階段的,能夠改變的力氣和機會越來越少了,「縱使把赤裸裸的美女緊抱胸懷而哭泣、喊叫也沒用,因為這些情感都無法傳遞給熟睡中的美女,由於美女的不醒,老人也就不會覺得羞恥,自尊心也不會受到傷害。」少女能夠淨化老人的心靈,猶如「一尊活菩薩」,在晦暗的氛圍中,這是少有的光明與良善。
  • 第四晚:來過幾次之後,江口老人也漸漸思考「道德」,來到這裡是背德的,而運作這個神秘俱樂部也是背德的。「她是讓人玩弄的東西嗎?一件犧牲品嗎?」「這種事情竟然發生在人的世界!社會上形形色色的背德行為隱藏在黑暗中進行著。」,江口也說「將男人引誘到魔界的總是女人的身體」回顧自己的一生,也是在情與慾周旋,像有「心病」的人,反反覆覆沒有好轉,因為「死亡只有一次,而戀愛卻可以有好幾次」。然而心病需要決心「要做惡魔並不簡單,要死不死的你,在這兒誇大其詞的形容自己的感傷和幻想」反映出「魔界難入」的思想,不是所有人都進得去,痛痛快快活過,然而進去了卻也不是每個人都走得出來「入佛界」。
  • 第五晚:神秘俱樂部為了保護旅館的隱密性,以及顧及在神秘俱樂部死去的某位老人之名譽,隱瞞了老人在旅館死去的事實。「名譽嗎?真新鮮,死人還要名譽?不過礙於社會上的眼光也許需要」口吻彷彿嘲笑這樣的想法,虛偽而不真實。這一晚江口回憶到曾經某一位小姐跟他說「不要接吻」呼應到神秘俱樂部有一項「忌口」的規定。對於無法掌握自己身體自主權的女性來說,最希望的是能掌握自己的靈魂,「親吻」的慾望是情感的,而非單純肉慾的,神秘俱樂部「忌口」目的也是為了不使老人與少女有情感上的聯繫。因此縱使老人如何讚美女性「有無窮的美感」「生之魔力的戰慄」也僅止於此,使得欣賞是純粹且純潔的。在這一夜,江口老人提出了「那麼我這輩子最初的女人是哪一位?」的疑問。他馬上想到母親,但感到有些冒犯,覺得應該是太太會比較安心。生之源出是母親,然而從無性別意識走向陰陽獨立,卻是由太太建立起來的,江口在返回生之初的想望中,提出了這個大哉問,母親帶給人是安心、穩定的,一如江口在少女身上找到的,彷彿自己變回了嬰孩,受到安慰和保護 ; 妻子甚至是情婦帶給人的是身為男性尋找的「陰陽調和」男性唯有在女性身上可以發現自己的陽姓,了解到自己的獨立所在。

(三)集體潛意識

十八世紀啟蒙運動時,「自我即是中心」無限上綱成為信條,使人性無限狹義化成為理智的同義詞,表述古典希臘名言「人是萬物的準繩」個人即是本體,為衡量世間價值的準繩。在這樣的氛圍之下,榮格的嫡傳子弟弄諾伊曼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諾伊曼並不否認人是宇宙中心這個人文主義的根本信仰,然而基於更深刻的心理洞察,他了解到「人性可以有持續成長的空間」。在<< 意識的起源與歷史 >> 一書中,他思索以人性為宇宙中心的可行之道,描述人類「集體人性與個體的人格演化相似的歷程」,辯稱「個體心理發展歷史是人性演化史的投影」,個體是集體的縮影。諾伊曼師承榮格,榮格又師承佛洛伊德,彼此互有關聯,佛洛伊德發現個體心理的新大陸,榮格發現集體心理的新大陸,而諾伊曼為個體與集體心理兩塊大陸找到溝通的橋樑。如此心理分析之價值不再侷限於臨床醫學用來治療病患,而擴大到常態人生藉以豐富生命、促進人倫的倫理功能。伊諾曼把榮格的觸角延伸到意識演化的起源並考掘其演化的過程,把夢解析的觸角伸向神話、宗教、民俗、鍊金術等領域,有系統地探究亦是更深層的結構,藉集體無意識和原型等觀念闡明人類心理。

 

個體代表集體的縮影,在文本裡面角色也被賦予如此的重責大任。<< 睡美人   >>  裡老人代表了歲月之厚度、人性污點醜陋、悔恨、背德、不見天日之行徑 ; 少女大表了歲月之輕薄、處女之身的純潔、對人生的經歷還不太多、美麗溫暖。故事的整體設定也反映了對比的特性,故事都發生在夜晚,地點為神秘俱樂部,來到這裡的老人、少女、管理者,都是秘密進行這些活動,所有背德的秘密都是不能說的,白晝來臨大家各自返回自己的生活圈,光天化日之下老人還是妻子丈夫、女兒的父親、職員的上司,有著人人稱羨的成功人生。而少女返回學校唸書拾起學生的身份,走在常軌的軌道上。老人總是清醒著懺悔自己荒唐的歲月,少女總是昏睡無法回應老人,年老者可望再一次年輕,年輕人卻浪擲時光於昏沈,老人曾經風流倜儻,少女有著純潔之身,只剩軀殼的肉身抱著溫暖、無限可能的生命,這樣的設定不只是老人追憶自己曾經燦爛過的生命,也是集體人類對於「返回」生命之源初,那種純淨、美好與良善的單純。是集體人類面對人類文明展演的反省,人類從生物人到文明人的跨度之際碰到的慾望拉鋸、道德考驗,是世俗定義的功成名就,與身為平凡人的欲求、錯誤、悔恨。

 

(四)佛教易入,魔界難入 — 佛教的影響

川端康成喜佛,他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時說過「一休和尚的書法也作為茶室的字幅而被人敬重。我也珍藏了兩幅一休的手跡。一幅題了一行『入佛界易,進魔界難』。我頗為這句話感動,自己也常揮筆題寫這句話。它的意思可作各種解釋,如要進一步往深處探討,那恐怕就無止盡了。繼『入佛界易』之後又添了一句『入魔界難』,這位屬於禪宗的一休打動了我的心。歸根到底追求真、善、美的藝術家,對『魔界難入』的心情是:既想進入又害怕,只好求助於神靈的保佑。這種心境有時表露出來,有時候深藏在內心底,這或許是命運的必然吧。沒有『魔界』,就沒有『佛界』。然而要進入『魔界』就更困難。意志薄弱的人是進不去的。」這段川端康成的口述可以了解佛教思想對他的影響,也能夠知道一位以文字為藝術的作家如何處世,可能有過何種心境。「魔界難入」耽美的同時又不陷溺,愛要愛到好像不曾受到傷害,「意志薄弱」的人渴望,卻又害怕受傷,這樣的人恐怕難以進入魔界的玄妙,也就難以藉此體會「佛界」。由這段思想看來,川端康成是一位勇敢的美學家,直視破碎、醜陋、殘缺、不完美,從中欣賞、審愛世間的美,以心為主宰,使美成為一種主觀的、生命的讚美。從川端康成的審美觀中,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悲憫之心,悲憫身而為人的欲求、情愛、某些在道德律法之外還能夠被人心所同情的,這些身而為人才有的錯誤、醜陋反而彰顯因情所困的動人之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但為何「不斷」還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反映出川端康成「以悲為美」的藝術手法,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嘆。人為之喜為之憂,在實踐生命追尋的路上,成就美的誕生,也就是人是否真心一意為了此生燦爛一回。

 

在<< 睡美人 >> 當中,可以看出「情」「欲」兩個不同的層次。沉睡的少女除了必須保持處女之身,少女的「口」是不能被親吻的。(「這個地方的女人鄭重地對江口老人這麼說:『不要隨便惡作劇,例如不要將手指放進睡覺中的女孩嘴裡』。」)比起「慾望」,「情感」更是不容侵犯。這些沒有經濟能力的少女可能可以接受陪睡,或是失去貞操,卻不希望自己的親吻被奪去,希望精神上的情感是可以自己掌握的。慾望和情感不同,情感一定要有互動才能建立,在故事設定上,老人和少女不會有互動,彼此不會產

生感情,也就不會進入魔界。

故事中出現的「紅帷幕」「鮮血」,一再出現。在佛教經典中,紅色有「人身上的溫度」「法火焰」「智慧火焚燒煩惱薪」之意。在房室裡紅色帷幕讓江口「不由得發出驚嘆之聲」,「一踏進房間就好像踏進虛幻的世界裡一般」,象徵著江口在這裡度過的日子是「矇眛無知」的,仍身處「幻象」中,紅色帷幕不單影響到場景氛圍,還映照少女的臉龐,泛起了粉紅光暈,讓江口覺得少女更加柔美、溫暖,同樣少女昏睡不醒,也是紅塵中人。江口回想到年輕時與女性歡愛時女性的血液,那些「強化男性的記憶」,是年輕時熱愛的印記,也是年老時難以忘懷的。

一回江口與女兒旅遊,沿途看到的山茶花,又名曼陀羅。曼陀羅是佛教裡的吉祥花,又可稱為「彼岸花」,有毒性,不可隨意摘取。曼陀羅花有超然覺悟、幻化無窮的精神,帶給人適然,使內心愉悅。「我們經常和陽光同個方向欣賞山茶花,但有時從反方向欣賞會更美麗」暗示著,一如江口一般的平凡人,縱然荒唐,人生迂迴跌撞,但因此而體會到的、感受到的人生又何嘗不是一種美的饗宴。光明良善一向是人類所追求的,但是作者不是用這樣正向的方式向讀者闡述他對人生的體驗,在背德的故事中挖掘美。「據說山茶花從底部整朵凋落是不吉利的徵兆」一片片掉落的山茶花可說是最好的,因此有「散落的山茶花」這句話。人生旅途上人也是這樣一點一滴慢慢體悟的,整朵掉落的情況就如人生碰到重大錯折而「頓悟」,或是來不及領悟掉凋落了。「花開得很好」江口對女兒說,彷彿看出作者對紅塵中人的憐憫與疼惜,在困苦的人生道路上,保有審愛的精神,欣賞人生的風景。

最後一晚江口老人在睡夢中夢見一朵紅花滴下一滴紅水,夢醒之際竟發現身邊的少女已經沒有氣息了。花朵上的露水是容易消散的,蜉蝣一生,短暫相會於此,露水墜落了,生命終止,此時江口「大夢驚醒」,彷彿對紅塵中的慾念、情感等等執著,有了徹悟。人就是大紅花瓣上的露水,眼前所見的玫瑰色世界,墜落或消散都會幻化我們對塵世的想像,而後終結。

 

 

文學藝術永遠的命題就是愛慾與死亡,<< 睡美人 >> 一次寫進了這兩個永遠的思索,使我在閱讀文本時感受到川端康成生命的崎嶇與精神。德國哲學家班雅明有一個星圖理論,比喻人是一張星圖,而黑夜中無數星星都是每一個駐足在生命中發亮的點,無論快樂傷悲,目光凝視過的,無非都是難以忘懷的。在我的星圖中,川端康成的<< 睡美人 >> 是其中一顆星星,因其書寫之力道讓我懾服一位藝術家的生命實踐,還有對於生命永恆的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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